刘士铭:用泥巴为百姓写“日记”

时间: 2007-04-01
让我下定决心寻找并采访刘士铭,并非仅仅因为他上了央视的《东方之子》。“东方之子”有不少,唯有刘士铭让我的采访欲望无法抑制,非要寻找到他不可。

也许是因为我从小也喜欢玩泥巴的缘故吧,我被刘士铭的《丈量土地》、《农家小院》、《安塞腰鼓》等等“土得掉渣儿”的泥塑作品所深深吸引,那浓郁的乡土气息,那不朽的人文精神,震撼着人的心灵,让我产生亲眼看一看、亲手摸一摸的冲动。不凡的作品,源自刘士铭历经坎坷的人生命运。其实,我更想解读的是——这些不凡作品与雕塑家人生命运之间有何关系的“密码”。

他家在北京亚运村附近的一幢高层住宅里。他的“工作室”就是自家阳台的一角。我的到来惊飞了在阳台上与他亲亲密密的小鸟。一群麻雀与他成为好朋友,每天飞来在他面前进食、饮水,蹦蹦跳跳、叽叽喳喳,似乎跟他有说不完的话。他呢,看见小鸟就欢喜得像个孩子,把小鸟的一举一动及展翅腾飞等神态深深地印在脑子里。

难怪他的许多作品里都有小鸟的身影,而且人与动物是那么亲密、那么和谐!

他说,我很喜欢麻雀的性格,它们曾被人打成“四害”之一,却无怨无悔,依然眷恋着这片土地。麻雀原先是在房屋的瓦缝下做窝的,高楼取代了四合院,它们也能随遇而安,找到安身立命之所,让我们城里人也能听到鸟鸣,它们的歌声不是最美的,可它们对生活的痴爱之情让我感动。

1926年,他出生在天津一个知识分子家庭,家乡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。他在文庙后面的天津第一私立小学开始了文化启蒙,学校前面“乐善好施”的牌坊至今让他印象深刻。他的中学时光是在“意租界”的渤海中学度过的。他最熟悉劝业场楼上的书摊儿,常常流连忘返。他的姑姑酷爱戏剧,时常带着他到天祥剧院、天华景、中华茶园等地方听戏……天津肥沃的文化土壤给刘士铭蓬勃向上的生命以艺术的滋养。
1946年刘士铭考入国立北平艺专雕塑系,是徐悲鸿校长亲自招收的第一批学生。1951年,他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研究生班。刻苦努力的学习使他成为早露才华的艺术尖子,青年时期的刘士铭可谓春风得意,一片坦途。他在1949年的毕业创作《丈量土地》反映了北京郊区土改时,农民分得土地的喜悦心情。这件作品不仅在美院的创作竞赛中获奖,还被捷克斯洛伐克的国家博物馆收藏。1953年,他参加了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的创作。1958年,他创作的《劈山引水》是那个时代中国人民昂扬奋进的精神肖像,这件气势磅礴的雕塑当时矗立在长安街中山公园的入口,在全国报刊发表,出版彩页画册,是一件家喻户晓的代表作。被周扬誉为“这是一件永恒的不朽作品”,钱绍武先生称之为“在我国雕塑史上是会留下来的少数作品之一”。后来,这件作品被保定市以4000元购藏,用水泥放大,作为太行人民的象征,矗立于保定市东风公园内,至今保存完好,实属难得。

刘士铭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雕塑研究生,接受过中央美院留法一代雕塑家扎实的西方艺术教育,依照正常的发展轨迹,他应该成为学院派的主流艺术家。

然而,命运捉弄人,命运也造化人!

从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,刘士铭的生活发生重大变故,他告别爱妻和孩子,远离北京,开始了漫长的近似于颠沛流离的“借调”生涯,先后在河南、河北等地奔波……他在窑洞里与农民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,在黄河岸边与船工和渔夫打交道,在窝棚里和老农看护庄稼,底层百姓生活的艰苦辛酸,他们坚韧乐观的精神、他们喜怒哀乐的每一个细节都叩击着刘士铭的心灵,召唤着艺术家的良知与责任。他“反叛”了自我,开始用手中的泥巴为底层百姓、为小人物塑像,踏上了一条孤独苍茫的求索之路,并且取得了卓尔不群的艺术成就。

如今,当我走近这位老雕塑艺术家,握着他那粗糙有力的大手,面对那一件件他用心血及汗水和着泥巴塑造的作品时,不仅为他的传奇人生所感叹,更为其极具个性的艺术魅力所陶醉:《小背筐》(1980年)可爱的农家女娃手握镰刀坐在背筐里;《赶集》(1985年)人推着自行车艰难前行,也许,正是驮筐中的猪仔和羊羔给他力量;《后台的演员抱孩子》(1986年)让我们看到农村剧团演员生活的艰辛与对幼子的亲情;《妈妈回来了》(1990年)把人类对母爱渴求的天性刻画得淋漓尽致;《黄河船》与《长江木排》(1997年)述说着母亲河上船工们不尽的生活故事;《农家小院》(1997年)浓郁的乡村气息和田园生活的悠然自得令人羡慕;……那琳琅满目的作品分为“船的系列”、“农家窑洞和农家小院系列”、“黄土风情系列”、“都市风情系列”等等,可谓美不胜收。
他说,我所塑造的都是亲眼看到过的、亲身经历过的、触动过我感情的生活情景。只有自己感动的,才能让别人也感动。

他把自己的创作活动称之为:用泥巴写“日记”。他解释说,日记就是今日生活的记录,今天就是明天的历史。真正称得上“艺术”的作品都是经得住历史考证的,是真实地记载了某一点或某一段历史。

刘士铭简介

雕塑艺术家,享受国务院“特殊贡献荣誉津贴”专家。1926年出生于天津,1946年考入国立北平艺专。195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研究生班。1949年创作的《丈量土地》被捷克斯洛伐克国家博物馆收藏。1953年,参加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创作。1958年创作的《劈山引水》是那个时代中国人民昂扬奋进的精神肖像,是一件家喻户晓的代表作。1997年创作的《黄河船》入选全国陶艺巡回展、欧洲巡回展,并被文化部收藏。出版有《中国当代雕塑家刘士铭》、《刘士铭作品集》等。

执拗:回归“中国做法”

记者:您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雕塑研究生,接受过中央美院留法一代雕塑家扎实的西方艺术教育,您却没能成为学院派的主流艺术家。是命运改变了您?您对生活没有遗憾和抱怨吗?

刘士铭:是我在不经意间撞进生活的怀抱,当初我只是想到河南体验一下生活,却颠沛流离了那么久。是生活选择了我,也是生活改变了我。我吃了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苦,但是,生活给我的恩赐和回报更多!我对生活没有遗憾和抱怨,只有虔诚的感恩之情。

记者:促使您进行艺术“反叛”的直接原因是什么?

刘士铭:曾有人将我创作风格和主题的改变称为“反叛”,我觉得不太妥当,还是说“执拗”更好些。是我执拗地要回归“中国做法”。我曾被“借调”到中国历史博物馆搞了7年的文物修复工作,与古代陶俑“谈情说爱”,学习体验了中国传统的雕塑艺术,对“中国做法”有了醍醐灌顶的觉悟。“中国做法”与“西洋做法”不一样。“西洋做法”非常写实,要靠模特,靠真人摆姿势,一丝不苟地临摹,是纯粹的写实手法。“中国做法”也观察得很细致,然后印在记忆中,但做起来就不受拘泥,放得开,更自由自在。比如,秦兵马俑,可能也是有模样的,做得却很自由,神态各异,有一个坐俑非常传神,说明塑造者对生活观察得非常细致,手法又非常自由。“中国做法”崇尚写意,更注重抓规律性的东西,比如,佛造像的服饰,更着重表现褶皱及下垂的线条。

记者:在我的印象中,中国古代雕塑是否忽视了人体结构的科学性?

刘士铭:这是个误解。“中国做法”也懂得解剖,懂得骨骼、肌肉的关系。我在河南结识了一些民间雕塑艺人,他们有许多口诀,比如,“三鼻五眼”,是讲头部关系的,脸一般以3个鼻子的长度、5只眼的宽度为宜;“行七坐五”,是讲头部与体形的关系,站立者一般以7个头、坐立者以5个头的高度为宜;还有“手大脚大不算病,脑袋大了就发愣”等等。还比如,宋代皇陵的石人,武将似“一张弓”,身体是弯曲的,文官如“一颗钉”,身体是笔直的,这样才显武将之勇、文官之庄。这些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口诀,都是雕塑经验的总结,是符合人体结构和雕塑学规律的。什么是“天人合一”?我们的古代雕塑才是“天人合一”。敦煌艺术是“中国做法”的典范,西方著名的雕塑家也对敦煌艺术敬佩万分。是汉俑等传统雕塑改变了我的创作思想和风格,使我义无反顾地回归“中国做法”。

责任:用泥巴为百姓写“日记” 

记者:您的作品主人公都是普通百姓,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,您对他们的爱就在其中洋溢出来,您的爱为何这般浓烈?

刘士铭:在社会底层生活让我与他们共同着命运,感受着真实的劳动人民的喜怒笑骂,他们赤裸裸地表达感情和爱。风沙中农村的男人、女人东奔西跑,为生活而奔波。女人的眼睛大而美,粗壮窈窕的腰身,走起路来像风刮过,有时看到她们开怀喂奶和站在院中赤着背,胸前露着沉甸甸的大奶,汗流浃背地为老公擀面条、烙大饼,胳膊用尽了心甘情愿的劲儿;再看她的爷们儿蹲在地上,一手摇蒲扇,在小院里边吃边喝,心安理得的样子,还有孩儿们闹和鸡鸣狗跳的热闹……感到黄河岸边的风土人情太美了!当然,还有男人凸出的肌肉和压而不弯的脊梁,那是与命运抗争的不屈不挠的阳刚之美!我被这种劳动人民的美深深地感动着,我从心里深深地爱上了他们。其实,这种爱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。在我1岁多的时候,母亲为了照顾生病的公公,把我托付给姥姥家的颜妈。她是一个农村妇女,质朴、善良,有一双慈祥美丽的大眼睛。我一生最初的记忆,就是被颜妈抱在怀里,闻着她体味的芳香,走在一条长长的胡同里……困了就睡在她的怀里,饿了她给我买包子吃,她还买泥人、泥小车、泥鼓等哄着我乐。在我的记忆里,颜妈抱着我老是在走,晃晃悠悠,在长长的胡同里,走啊走……也许,正是颜妈在我的心田播下了爱的种子,也许,那时就注定了我一生的命运。

记者:您的经历和叙述像一首散文诗,因为爱,您才要用泥巴“记载”百姓生活的历史?

刘士铭:是的。俄罗斯雕塑家穆希娜有一句名言:“雕塑就是一本石头的历史书。”可是,不论中外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,雕塑都是为帝王、神、英雄或达官显贵们服务的。早期奴隶主或帝王死后,曾残忍地以活人殉葬。后来改为陶俑、石人、石马等,这些雕塑作品在无意间真实记录了当时的历史风貌,比如,汉俑就使我们知道汉代人穿什么样的衣服、使用什么样的乐器和生活用具等等,成为考证和研究当时社会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风土人情的珍贵文物。可是后来,改为扎纸人、纸马之类了,出殡时一把火烧了,一点儿痕迹也留不下。我生活在这个时代,我的作用就是记录生活的变迁,用泥巴代替文字,为普通百姓的生活写“日记”,以这种形式“记载”历史。从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《丈量土地》、《劈山引水》我就开始了这种“记载”,只是后来更自觉地去做,有了一种使命感:不管别人做什么,我这一辈子的任务就是干这个!让当代和后代的人们通过我的作品看到,分得土地曾经给农民带来怎样的喜悦(《丈量土地》1949年);黄河边上的渔民曾经用那样的连体小船捕鱼(《黄河鱼鹰》1982年);在北京城里曾经有“卖煤土”这样的行当(《拉煤土》1982年)……它像古代的岩画一样是时代的记录,是对得起后人、经得起考证的。

记者: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浮躁之风盛行,人们拼命追逐着“时尚”、“新潮”和“经济效益”,像您这样甘于寂寞、不图名利的艺术家太难能可贵了。

刘士铭: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贵的,我这样活着只是觉得比较舒心。有人热衷于搞些奇奇怪怪的东西,那是人家的自由,作为一名过来人我只想说点儿自己的浅识:如果搞一些像工业垃圾一样的东西,是会速朽的,因为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说明不了什么,也承载不了什么。真正称得上“艺术”的作品都是经得住历史考证的。

记者:是的,现在有的城市雕塑搞得特“前卫”、特“怪异”,让人看不懂其表达的意思。

刘士铭:我理解雕塑应该以人为本,以表现人为中心,因为人是社会的主体,也是艺术的主人。失去了人及人文精神,艺术就失去了灵魂。

补记:自述诗·自塑像和新作
记者:请您向家乡的读者简单介绍一下您的自述诗、自塑像和最新作品吧。

刘士铭:姑且算是我的自嘲诗吧,偈曰:“似塑非塑火中情,曲折坎坷黄土情。世事非非是是非,唯摩三轮人中行。”前者说的是我一生的追求,后者说的是我的生活状态。我穿着胶布鞋蹬着三轮车出行,小区保安曾误以为我是老农而拒之门外。有人说这很尴尬,我倒不觉得难堪,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嘛,一个普通得像老农一样的老头儿。有人说我的“自塑像”太过孤独,端坐的主人像一尊佛,只有一个火炉、一只小鸟陪伴。人的一生最需要凝神静思,尤其是搞创作非苦思不可,有香茗和小鸟为伴儿,我很惬意。这是我2007年的第一件作品,就取名《东北二人转》吧,是我在看电视时“记忆”下来的,有了创作的冲动,就把它塑成了。是的,我的创作还在继续。人的一生能托生为人是很难的,能得到一次生命机会正如半空中一条线穿过空中的一个针眼儿,其难可想而知。所以,我非常珍惜仅属于自己的生命时光和艺术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