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友刘士铭

时间: 1998-03-01
作者:吴競

老朋友士铭先生的雕塑集就要出版了,这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,应该祝贺。 
 
先说老朋友。老,好说,相识至今整整五十年,不谓不久。按字的古意:“同志曰友,同门曰朋。”我们同出王临乙先生门下,艺术见解亦颇多共同之处。故用朋友二字说明关系。  

再说高兴。我国的雕塑家,想出个人集子谈何容易。看师辈、朋辈,毕其一生,辛勤劳作,没有开过个展,没有出过画册的比比皆是。再看看西方,那儿的雕塑家,三五年办个展览,出本画册,亦不是什么新鲜事。不是我的师友们水平低,作品少,而是另有原因。搞计划经济的时候,什么都有计划,不少人一生都排不上队,如今搞市场经济没钱出不了书。在此情形下,士铭先生能出个人画册,怎能不高兴?  

高兴还有另一层原因,他不是一个活运的人,除了圈内,知道他的人不多。偏偏他的作品又非常好,很有些与众不同之处。把这些作品贡献给社会,给艺苑添一朵奇葩,当属喜事,令人高兴。

刘士铭先生是天津人,因为从小就迷上了艺术,故而选择了雕塑专业。从小的诸多爱好,又都在他一生的创作中体现出来,溶入了雕塑作品之中。  

一九四六年徐悲鸿先生重立国立北平艺专。刘士铭先生就在这一年考入雕塑系,成为抗战胜利后,由徐悲鸿先生亲自录取的第一批学生之一。入学后,在王临乙先生班上学习。那一年雕塑系只录取了三位同学,另两位是于津源先生、刘小岑先生,后来都有大成就。  
一九四八年署假,我考入雕塑系,从此认识了刘先生。  

士铭先生在毕业前“红五月创作运动”时,创作了反映土地改革的《丈量土地》,后由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国家收藏。大跃进时期创作了《劈山引水》,置于中山公园“保卫和平”牌坊前。后来又参加《莫斯科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》,这是一件具有较高艺术水准的作品,现保存在保定市东风公园内。  

士铭先生六十年代去三门峡体验生活。一天早上,正在路上走,突然传来哀婉的板胡声。闻声前行,琴声从铁路旁的一间小屋内传出,曲调是河南梆子,他像丢了魂一样呆站在那里,久久忘了走路。从那一刻起也许是艺术女神唤起了他久蕴心底秘藏;决定离开人人向往的北京,打点行装,沿着板胡的旋律南下。到河南梆子故乡,寻求灵感,寻求梦境了。

有关命运的话题说了几千年,有谁能说得清,只能用两个字概括——难说。只能听其安排,而无可奈何,尤其是在英雄造势面前,大家都成了百分数。刘士铭先生就是在这时到了河南。首先遇到了学校下放,接着“四清”,直到文化大革命的史无前例。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心境下,还谈什么艺术。对于长于创作,短于世故的他,没伤筋动骨已实属万幸。 
 
就在这个时期,他积累大量的素材,为今后孕育着新的创作高潮。  

文革前,山东省搞了一个阶段教育展览会,影响甚大。我当此时,被废物利用(原词)从小区调济南,参与其事。其处境乃是昨日犁田,今日掏粪,意在改造。  

有一天上司叫我去参与接待河南团,我有点吃惊,怀着疑虑,一进门就看见刘先生。他乡遇故,惊喜交集。都说了些什么,年深日久,全然忘了,只记得他大衣兜里有一瓶止咳糖浆,不时拿出来喝一口。此次见面感慨万千,至今耿耿于怀,不能忘却。五七戴帽后,所有故旧都不来往,原因是不愿牵连别人,在搞阶级斗争的机关,竟有人敢来寻友,要求见面,也只有刘先生干得出来。  
真正交往,是近二十年的事。当时他已返京,不久返校,我们同在雕塑系上班,工作室对门。他的工作室房顶薄,冬天很冷,就到我的工作室来过冬,这一时期我对他的为人、艺术有了更深的理解。
  
从外至内,说说我的理解。  

衣着随意,单就整洁来说,整,谈不上,他的天性使然;洁,是高级的,那是因为家有一位相濡以沫的贤妻。一年四季穿胶鞋,捂得实在受不了,竟就把鞋帮打了一圈气眼,工作服的穿法也堪称一绝,反穿,扣子在背后,不扣,系一条小带儿。老规矩,即使汗流浃背也不光膀子。艺术家不修边幅,自古已然,其实我国也差不多,但士铭先生,确是出于自然,并非刻意求之。原因,出于习惯,无暇顾及;出于意识,不赶时髦。文如其人,他的作品也是一样,信手挖来,不事雕琢。士铭先生从不发牢骚。这倒不是事事如意,而是不太理会,没牢骚就远离了时事和政治。有点过分的地方是:连新潮的艺的术语,诸如后现代、前卫、纯艺术等等也不说,好象也不太关心。他最有兴趣的是回忆他那坎坷而又浪漫的经历。平铺直叙,毫无表情,更不润色,徐徐道来,也确感人。久而久之,发现其实是在构思新作。古有:“三上构思”之说。闲聊构思应属他新,也算一奇。事实上他讲过的事,不久之后就变成他的雕塑新作,摆上架子。他的作品应属写意一类,不求工整,表情达意而已。对科班出身的人来说,是远离小技而近于大道,从故事到创作,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境界。

故事:从武汉去黄石,沿长江而下,从船舷上远观江景,俯览江面。一条交行小木船,驾船的是位年轻船手,健壮利索,腿间夹着舵把,双手推桨,面前一个泥炉,炉边一布卷,露出一个小脸,是个襁褓。这,是个家,一条船上的家。轮船超过了它,小船留在后头,逐渐拉大距离,终于不见了,“唯见长江天际流”。这情景,视见之下,对于一位北方处单身的汉子,除了新奇,不会无动于衷吧。他的小船系列就在动心中产生了,作了一个叠个的变体稿,情之真、意之切,怎能不叫人感动。

故事:孩子掏来的小鸟,被装进笼子,挂上房檐。这是一只乳鸟,羽毛未丰,黄嘴未退,初离巢,叫个不停。一天,突然发现,有老鸟来喂食,一见人就飞上房顶,而不肯离去。被此情景深深感动。第一是把鸟放了,第二是作出一系列以鸟巢为题的雕塑,是因为他希望小鸟已经回到巢中,与兄弟姊妹挤在一起,张开比头还宽大的嘴,朝天等待喂食。大鸟则站在巢边。这近于原始的朴素感情正是诗境。
故事:有一次在大堤上散步,看一个人很艰难地从堤下向上走,肩上扛着一个木箱样的东西,那是用木棍连起来的两个箱子。当地人告诉他,才知道那是一只双提小船,扛船的是渔民,这一情景在他心里驻留多年,直到回家才作为雕塑“扛船的汉子”。不知为什么,面对这件作品,让我想起来米勒的“农夫”。  

故事:这回比较麻烦,要多说一些。也许是出于天性,士铭先生从小喜欢民间艺术,诸如地方戏曲、民族音乐、剪纸、脸谱等,无不喜爱。就说音乐吧,今天的音乐学院,当时是艺专的音乐系,以西洋音乐为主。院子里整天回荡着贝多芬、莫扎特的旋律。他却喜欢古典音乐、佛教音乐。北京盛行京戏,后升格为国剧,人们都以会唱几句洋洋得意,在这氛围中,他偏爱地方戏,尤其梆子一类,如:河北梆子、山西梆子、河南梆子等等。有点怪,不为时尚左右。  

当时他还是学生,没有多少钱,省吃俭用买了不少唱片,如名伶金钢钻、秦凤云、陈家友的唱片都买回来,一遍一遍反复听而不厌。河北梆子名角李桂云在吉祥戏院演出,更是每晚必到(这几位是五六十年前的名角,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)。解放后,又看了郭兰英的山西梆子秦香莲。直到四十年后,郭兰英在杨先让教授夫妇的陪同下,到刘先生家访问,才圆了对面交谈的梦。这样由爱到痴迷,进而不能止于心向往之,达到起而行之的程度。因而才有被琴声召唤,远离北京故园,毅然南下之举,回想当年此举确在美术学院让不少人费解,其原因只见结果,不明前因的缘故,这似乎存在某种必然,并非突发。  

士铭先生对于戏剧的热爱使他创作了“后台系列”,以戏剧为题材的美术作品,从大师级的关良到民间泥人剪纸,表现前台的比比皆是,不足为奇。而走向后台表现演员本身,那么富于生活气息。孤陋寡闻可能只此一家。有谁见这彩装旦角奶孩子,把尿;有谁见这戏箱上有鸡,旁边有狗,一下子把演员与观众拉近了。这都来于“河南农村妇女打扮,不像名演员”惊讶。  

其它重量级作品,如:“黄土高原系列”中“吹唢呐的人”、“打腰鼓”。我想它们的背后也应有不少故事,散放着诗意。是的,艺术总归还要朝诗意上走,铜铙铁钹唱江东也好,团扇来把面遮也好,大漠孤烟也好,小桥流水也好,有比没有好。 
 
东拉西扯,絮絮叨叨,说了不少,深知不足以介绍这位怪才。他比作一条大河,我写的只是一勺水。至此本可打住,借用一名广告用语:“意犹未尽”,刘士铭先生:面长、眉浓、目圆而神似童子;腹未便便,亦颇可观,故曾戏称罗汉。一日遇叶浅予先生,叶先生注视片刻,曰:“此人可以入画”,于是相视而笑。原来二人都想起五十年前,叶先生曾给刘先生画过像。今天我写数字,让大家更了解士铭先生。 
一九九八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