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竞:(刘士铭是)1946年入学的,46年徐悲鸿先生抗战胜利以后接管艺专的第一班学生,那都是徐悲鸿先生亲自挑选的,我比他低两班,我是48年的,从48年算我们两个五十七年了,不算短了,这57年有时候离得远一点,有时候近一点,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没断,那么更集中的就是改革开放以后,我们都聚在了北京,这又有近三十年了,所以在我的交往朋友圈里面,他是非常非常重要一个人,也可以说比较了解这么一个人。
他可以从两个方面,一个是做人,一个是艺术,我记得有一天我们都在工作室,叶浅予先生突然去了,刘士铭在我们工作室,他就说了一句,这个人可以入画呀,刘士铭说了,你给我画过一张速写,他说是,我记得,叶先生记忆也非常好,这个人我对他的看法是这样的,我有一种说法,我说一个成年人饱经沧桑的成年人,没有勇气直视孩子的眼睛,就是一个非常纯洁透明的眼睛,人经过了很多事情以后,没有勇气看这个人的眼睛。而刘士铭就长了一副孩子的眼睛,就把整个心灵都敞开你,接受这个是不容易的啊,那么纯透,我说这什么意思,就跟他的艺术有直接关系。
他所有的作品都是他心灵里面的东西,他想做的,他喜欢的,不大受社会上的影响,可是呢他很长时间甚至说到今天,很难为雕塑界主流舆论所理解,甚至有人说他算是民间艺术,这真是天大的笑话,他纯粹是科班出身的,而且是名师指点的,那是王临乙先生得意的弟子,怎么说是民间的呢,因为我们长期以来艺术脱离了民间,脱离了人民的生活,而刘士铭这一点上我是最佩服的,你可以从他众多的作品里头看出来,我认为他是一个文人的艺术家,他的兴趣广泛得不得了,这就符合古代西方那种博雅教育的要求,要博。
跟博雅教育相对的就是专科教育,就是学某一种技艺一种能力,他完全是这个方面的一个人物。你比如说他除了雕塑、绘画以外,这是本科了,他对戏剧很有研究,而且能够深入到戏剧的剧团里边去,他对民间的剪纸非常有研究,他在博物馆工作了多年,他对商纣仪器,古代那些东西,铜器、陶器很有研究,这是一般受过普通艺术院校的学生很难做到的,而且他非常有兴趣,这一条线,他从艺术的广度和深度,还有他对生活,他深入到生活里,那生动得不得了,我记得有他一个作品,因为他跟戏剧团关系非常密切,有一个花旦,穿着戏装,戴着头饰,在后台给一个小孩拉屎,而且底下有一个狗吃屎,你说这个生活了解,谁能看到这个生活侧面,他看到了他捕捉到了,他觉得这是生活,我们看到了演员都是非常漂亮,在灯光下,他看到这么一个面,我就说这叫独具慧眼,感人至深,比假大空、举手、瞪眼不可同日而语,这是他的艺术上的特点。
尤其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,这种非常可贵的不应该被忽视掉,真的到生活里去,又有中国古文化的和民间文化的底蕴,创作出他自己的风格,不得了啊。
记者:刘先生现在的作品成为现在的样子,不是和现在雕塑家雕塑的一样,不是他做不了那个,是他经过自己选择出来的这样。
吴竞:这是他自己的艺术道路,多年的积累,国画界讲面目,他有了自己的面目了,也就是说他有自己的风格了,是这么一个意思。他并不是做不了大型纪念性的东西,你知道全国第一个被外国博物馆收藏的作品就是他的,很多人都忘了,表现土地改革的,那是全国解放后第一件被外国博物馆收藏的东西就是他的,那洋得很啊,那是大型雕塑啊,还有他在大跃进时候做的,当然那主题不好说,但是那个艺术是不得了的,他做了一个劈山引水,那时候讲究改造自然嘛,与天斗其乐无穷嘛,他做了那么一个,真是生动啊。我记得当时是放在中山公园一进门那个地方,巨大的雕塑,这些东西他不是不会做,而是在他风格形成以前的东西,说明他的功力啊。
记者:你能理解他为什么形成现在的风格?
吴竞:就是自己的成熟,我说这个成熟包括思想和艺术上的成熟,很多艺术家他分很多个阶段,比如齐白石到了九十七岁了,他还有变法,又往前走,他不是往回走,刘士铭就是这样,他又往前走了,走到今天这个样子,那么以后再走成什么样子,谁也不知道,他自己也不知道,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所在吧,就是这么一个规律吧,可是有的人走到某一个阶段就嘎然而止,再也不前进了,甚至自满了,觉得我已经登峰造极了,已经是什么国际水平了、国内最好的等等等等,他就停了,这样的艺术家比比皆是啊。五十岁画的跟八十岁画的一模一样。
到了七八十岁还是有习作性,我们管它叫习作性,就像在课堂里对着模特做一样,有这种习作性,我觉得这都是不成熟的东西,大象无形啊,你现在做的东西不准了,比例关系也不对了,解剖也不好了,可是感动你了没有,我问你,感动你了那就是好艺术。我不知道你见过他那个陕北吹喇叭的吗?那简直让你想象联翩,黄土高原高高的站着一个强壮的农民在那儿吹喇叭,什么心情,那种境界还了得。他还有一个作品我特别喜欢的,一个打腰鼓的,那生动得不得了,一个人打腰鼓,让你感觉到漫山遍野都在响,那种动作的精神真是不得了。也可以说调高和寡,这是我对他艺术基本看法。一个是博大,他各个领域都有钻研,他剪纸剪得好极了,你知道吗?
很多东西,你想不到的,这些都是作为他的营养,最后经过几十年的融会贯通,产生今天他的风格。一个艺术家,造型艺术家也好什么艺术家也好,能够最后有了自己的风格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,我们不看到很多画嘛,什么仿谈赢笔、仿下归笔什么那不是自己的东西,是仿人家的东西。
记者:有的人内向,最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性格上,有人先天的有人后天的,您了解刘老师是先天自己内心世界特丰富,还是后天的呢?
我觉得他是先天的,我有一种看法,不一定对,我认为搞艺术无论哪一行,搞音乐也好,搞戏剧也好,搞画画也好,搞雕塑也好,没有点天才是不行的,过去我们不愿意说天才,认为天才是唯新的,苦干就能干出来,我觉得不是这样。一个风格的形成更重要是他内在性格的使然,不是模仿谁的,不是有意求之,不是这样的。我记得有一个音乐家,作词的,忘了是阎肃还是乔雨,忘了他们俩谁说的,回首半生写的作品,我所喜欢的都是不经意之作。什么意思,自然的流露,不是刻意刻画,同样的意思,我记得齐白石有一张画写了这么几个字:心平意境时随挥。启功先生也说出那么一句话,人家送了他贵重的纸来,那可得写好,紧张了,这就是创作的心理。所以你刚才说那个,我倾向于认为他是天分,他就是天分。
记者:强调特别自然的状态,还得要求心态平和,不经意不是追求出来的。
吴竞:对呀。
记者:包括心态平衡,这些东西都是追求不来的,很难说我想追求一种平静,从心态上不太容易做到,尤其是不经意的。你说刘先生如果每个作品都能够有这个境界在里头,他是怎么来的呢。
吴竞:我刚才说了,天分和修养,我说他涉及广泛那就是他的修养,从各种艺术,横的说,各国的、民间的等等吸收营养,纵的说从商纣一直到现代的,最近不是要举行印象派,奥赛博物馆的要来吗,包括这些东西都是他的营养,但是这些东西几乎,可以做的很多人都有,你也有,我也有,它这个领域进去并不难,这么大一个领域,古今中外,可是你要把它变成自己的营养而自然的流露出来,这个难,这个就需要天分,要修养,前面是修养后面是天分,就是那一点。
记者:刚才前面说到,做人和他的作品之间有很密切的关系,心态平静、与人为善,心境特别善良,是不是与他作品有关系?
吴竞:特有关系,哪一个艺术家最终表现都是他自己的灵魂,都是他自己的心灵。一个爱财如命的人,不可能产生这样好的心态呀,所以也就不可能产生这样的作品,我这是偏见,也可能是偏见,也可能算是胡说,可是这是我一生的体会,而且不止从造型艺术上,我也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,古代诗歌我也喜欢,音乐等等,想来想去,只能用这种东西来解释,用我刚才说的这些东西来解释,它怎么就不一样,它怎么就这么好。
记者:技术层面上来讲,刘先生做的这些体量不是特别大。
吴竞:也不准确。
记者:很多现代艺术家不屑一顾的,不懈与平民百姓的生活状态为作品的题材,或者有人觉得这个东西像您说又不准确又不特别怎么样,如果一个人在技术上达到了很纯熟的地步,觉得这个东西是否很容易就做出来?
吴竞:我记得美院有一位老师说过这么一句话,好象是说素描,你用几年的时间钻进去了,画好了,可是你用几十年的时间你都出不来。这说得非常深刻,我们都有体会,都走过这个路,他现在的步路,他不是不会准,他认为这样更好,如果说准,我们习惯科班出来的,习惯于说准,所谓准就是什么解剖关系什么这些技术层面的东西,可是你仔细想想,你拿中国的山水画,比如说他画的是泰山,你真跟泰山对对,它绝对不准,但是现在西方这个,因为我们中国这个东西发生得比西方要早得多,西方到很晚了才知道把形体可以那什么放开一些,大概他们在产生了印象派以后,才有这个东西。可是我们中国早就有了,就是写意,写它那个意思。
记者:即使掌握了技术,如果想抓住这个东西去做,也不会是那么容易。
吴竞:所以我说这是一种成就,你比如说中国的古代的石窟的雕塑包括古埃及雕塑,都给人一种震撼看了以后,可是你要用什么所谓准不准合不合解剖,用这个尺子一量,它们简直不算东西了,简直是荒谬了,人怎么可以这么长啊,可是震撼你了,感动你了,那它的艺术目的达到了。相反的我们做一个标准的人体,那可以做得到的,感动什么,有什么,不过看你一个人体而已嘛。这是另外一个题目,艺术和技术的关系,艺术包含很多技术,你比如画画要懂素描懂色彩懂透视,这都是技术层面的东西,可是它不是艺术,它本身不是艺术,但是它又参与艺术的创作。
记者:刘先生跟您认识这么长时间,您还记得最初在学校的时候,他是什么样子吗?
吴竞:在学校的时候,他不是一个很露锋芒的人,很普通的那么一个人,给人直接的印象,就是刚刚见到那种印象,可你跟他处长你就知道,他内心是非常丰富一个人,而且真的按他那个东西去走下去做下去。
记者:他在学校的时候,您跟他接触过程中,为什么你能和他玩得到一块?
吴竞:这大概更多的恐怕是,虽然都是搞艺术的,但是人与人交往主要还是性格还是近,艺术互相的欣赏也是一个原因,这很合乎自然规律,开始我不知道美院干什么,也许我们就很谈得来,这是第一位的。这个人对于我的感觉,我特别喜欢他的地方,这个人特别真挚,我开始说的像个孩子一样,没有绕弯,他觉得这个事情是好事,不顾一切去做,这就叫执著。
记者:你能举个例子吗?
吴竞:那太多了,他能为某一个理想不要工作了,他跑出去,这当时不可想象啊。
那时候我在山东,还没有改正呢,孤独得很啊,没有朋友啦,有人跟你平等的说话都非常难,突然有一次我在一个展览会上,看见一个人,我说这个人这么眼熟啊,人非常多,我走过去一看,哦,刘士铭,他说我刚跟那些人打听,你呢,就看我,不容易啊。当时运动里他没事儿啊,他是革命群众啊,甚至有点风险,这个事情没有经过这一段生活的人不知道这么简单的一个事的份量,你就看出这个人,他有他的看法,他也不怕什么,还有再说,你比如说跟这个类似的,他那个时候在河南教书,他的工资比较高,大概有90多块钱吧,可是他的爱人他的两个孩子,那时候孩子很小,在北京,他又不愿意让他们到河南去,那很苦啊,当时六十年代啊。他每个月能给他家寄七十块钱,一般人能做得到吗?
他自己剩20多块钱除了吃饭,他跟我讲还要准备回北京的路费,夫妻嘛,总得回来一两次吧,他就能过这种日子,北京这个是我的家,是我的孩子,我得养他们,他也不高大也不魁梧,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啊,这就是做人的地方,真不容易啊。他跟我说这事,我了解他这个人,他并没有认为我做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,你看我多伟大,我做了些什么,丝毫也没有,他只觉得这是很正常的,应该这样的,那是我的家,这个是他做人这方面的,确实感人啊。这下面这一段就是另外的了,你比如说他,我们都落实政策回来了,他也辗转转了多少个圈回北京了,回北京工作关系转不回来啊。
怎么办呢,他要工作啊,后来院里头我们的领导由于当时那个院长,那个人还算不错的,就把他算借来了,搁在雕塑系搞创作,而且他不在编,而且雕塑系当时不少人不认识他,就搁在一个陶瓷工作室,那个陶瓷工作室是个木房子,就是单砖垒那么一个房子,没有房顶,房顶是铁片,就是瓦楞铁,夏天之热可想象,你可以想象,冬天之冷也可以想象,他大量的陶瓷,后来烧的那个东西,都是在那个时候做的,安之若素,夏天热到什么程度,他弄了一个很怪的工作服,是从后面开口的,挡着前面,后面赤背,汗啊,这种情况他做了,一种强烈的创作欲望在做,做出来我不知道你们见到他那个,我管它叫船的系列,做那种大船,黄河里的船,真是好看。
很多东西,那时候大部分陶瓷的东西都是那时候做的,都是在这种条件下做的,真是不容易啊,那时候有什么回报啊,什么回报也没有,展览的机会都没有,不像现在做个东西赚多少钱,那时候没有这个事,可是积累了那么多东西,现在这个东西都在不在我也不知道,还有一部分可能还在,生动得不得了。
吴竞:这是一个高的境界,那所有的艺术目的不都是为了感人嘛,都是为了拿作品和人去交流吗,这不是最终的目的吗,不是自娱啊,你达不到这个目的,你的作品还能称为艺术吗,拍的电影没人看,那多悲哀啊,后来我觉得它有一个,当时都快迁校了,都跑到二厂去办校了,有几班学生,而且是别的系的学生喜欢他的东西,请他去讲课,看他的东西,这给我们安慰很大,就说年轻一代,他们眼界确实是高了。
现在他也快八十岁了吧,还在做,我看他做了还可以保持那个童心,还像小孩做的,我记得毕加索好象说过类似的话,我脑子不好,他说我画了一辈子,最后我发现我画不过一个孩子,这是他说的,绝不是哗众取宠,到了一定年龄,干了一辈子艺术,都往往会产生类似的东西,这种慷慨啊,所以前面我说这个刘士铭长得一副孩子的眼睛,这可是不得了,他的心灵也是这样的,多么单纯,也就是我们古代说的赤子之心吧,你看他所有的东西,你感觉到都是一个孩子的直觉,是不是,并不经过很多的雕琢什么的,这是他的天性。
记者:在生活中间有没有他单纯方面的例子?
吴竞:有时候觉得可笑啊,幼稚得可笑啊,男人都爱女人,他爱一个女人,不顾一切的,我们关系比较密切,他就直接讲怎么爱这个女人,你说不是孩子能说这种傻话吗,我想来想去,怎么概括他的艺术呢,我刚才便想起来四个字就是赤子之心,这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是最宝贵的,毫无世故毫无沉浮,跟人交往都是以诚相见以心相见,真是不得了。这样的人真是不多。
记者: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做他这样的东西。
吴竞:没错儿,他有一副孩子的眼睛,有赤子之心,所以他看东西都是直截了当的,表现东西也是直截了当的,没有那么拐弯抹角的曲折的费解的东西,也就是说你看他的作品,你感觉到他很多作品不累,不用琢磨,就跟孩子说话一样,前几天我在院里看见一个我非常感动,一个孩子在那儿哭,哭啊哭啊,最后他爸爸问他哭完了没有。哭完了。那回家吧。哪个文学家能写出这个回答,居然说我哭完了。刘士铭的作品就是这个东西,给你感觉的就是这个东西,我听了这个激动得要命,我说今天真不白来,听了这么好的语言。
他的艺术,我现在脑子转得很快,我想就是赤子之心,对人对事,当时雕塑界如果在雕塑系或雕塑创作室,那都是我们学校的工作,那是多少雕塑家向往的地方啊,可是他为了一个非常虚幻的爱情宁可离开了,而且当时他走的时候人家都挽留他,送到火车站,你不如意了就回来,是这么一个关系走的。
那种爱情,那简直是叫什么来着,好象只有在古典童话里面才有这种爱情,又跟儿童挂钩了,就是这么一个人。
记者:刘先生的人生,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,成就他现在的艺术。
吴竞:是啊。必然的。
记者:您的意思是说它有必然性?
吴竞:有必然性。前面咱们提到他的学问渊博是吧,一个是他的天分天赋,天赋给他一个什么,就给了他这么一个心,纯的赤子之心,所以他看世界看什么都是这样,他的作品也是这样,感人啊,大概有过孩子的人,有孩子的或者老一点的人都感觉到孩子是最感动人的,他的哭他的笑他的什么,一个孩子笑,他绝不分场合,想笑就笑,想哭就哭,这是艺术家需要的,不要顾左右而言它,我想这样,看看行吗,可以吗,是不是犯什么错啊,这个是不是卖不了钱啊,最后你什么也做不出来,或者说你做出来就不是什么东西,客气一点说不算一个好的艺术品。
记者:刘先生生活在现实社会里,他只服从于自己内心的人。
吴竞:没错儿。我认为作为一个艺术家必须具备这个条件,服从自己的内心,服从自己你的良知,不说假话,不说别人要听的话,而要说我要说的话,这些能感人,是不是。天天说那报纸上的话谁听,那算艺术吗,大家都说一样的话。
记者:在世俗生活中,在这方面他会不会吃很多亏啊,这方面能力非常弱。
吴竞:非常弱啊,他现在没有职称,从来也没分过他房子,也没有赚到钱,现在搞雕塑有的人发得不得了啊,他也没赚到钱,什么都没得到,可是他得到了艺术。你说在编制之内的人到今天,你说谁没有得到过职称,干到快八十岁了,谁没分到房子,或者现在单位分房子,他工资待遇我没问过,恐怕也非常低,什么物质生活什么都没有啊。
记者:不是现在社会提倡的一种应用化人才的模式,从您理解,是不是有一种必然的关系,必然和世俗要求相悖的。
吴竞:起码是不合时宜的,苏东坡吃完饭拍拍肚子,他问周围的人,说你们猜我肚子里都是什么,有人说你的肚子里全是学问,您的肚子里都是诗,只有一个小斯说,我看相公肚子里是一肚子不合时宜,苏东坡说知我者小斯也,要成一番事业是非常寂寞的,天天歌舞红灯绿酒不行的,社会上玩得滴溜转,东风来了东风去,西风来了西风去,应付。一个他没时间了,一个他把他的良知给压下去了,把他艺术的那些真的东西给压掉了,这些话你们最好不要播,都不合时宜。
所以我们能成为朋友,能聊到一块,我不是跟你吹,我真不羡慕我们同行们发了大财,别墅四五个,我既不嫉妒也不羡慕,他有他的生活方式,我有我的生活方式,我有三升米、一把柴就够了,何况还有吃不上三升米的时候。
记者:你有没有看到过那种情况,刘先生什么都没有,什么都没有得到,现在回头看还没有得到东西,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,这些东西每一天都在要他的生活中反映出来,他没有职称他工资待遇很低,他没有赚到大钱,他没有司机开车,他还得蹬三轮。特别日常琐事,您有没有感觉到他的那种不满不公抱怨?
吴竞:一点都没有,安之若素。我跟你说他回到北京以后,他住那小房子,那时候你肯定不知道,就住那么两间小小的房子,那时候他经济生活状况什么样呢,他老伴还得出去做小买卖,才能维持这一家四口的生计,毫无怨言,照样创作,这种心态不得了啊,照样平静,刚才说过夏天那么热冬天那么冷,他还是那么做,还是那么做,拿着盒饭,中午热一热就是午饭,这就是一天。他经常就是过这种日子,很有意思啊。
记者:他是一种无奈还是仍然乐观积极?
吴竞:我觉得都有,你说在我们这个社会不分给你房子,不给你职称,你有什么办法,当然是无奈。可是面对无奈的人就不一样了,有的人是长吁短叹,有的人抱怨连天,他不,从来不抱怨,这样就对了,我还干我的,我还创作我的,他是这么一个情况。
记者:他再回到美院以后这么投入去做东西,在这之前好象五六七十年代经历文革,文革我知道刘先生在河南做过一段,之后做过一些东西,在保定做过,您怎么理解,是他终于找到了一种表达语言?
吴竞:你别忘了当时的背景,现在我敢说是没有创作自由的,不是自己选择的,当时红海洋的时候,一个农村都要建一个毛主席像的,你说会一点雕塑的当然得做的,那算创作吗?而且是一样的姿势,姿势变了都不行啊,举一个手,大衣飘一下,收租院也是,必须做啊,我也做了,各省各城市都做,那是中央的意思,这个跟艺术创作没有关系,我认为没有关系,他后来做大量的作品,我认为是那几十年不能创作憋的,积累的,一旦松了就流露出来了,一泻而下,停不住了。
也是一个大人物说的,说创作是什么呢,创作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,非生不行,没有一个女人把孩子憋在肚子里几年的,这样的才是作品,真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,这才是作品。他不做他难受,他睡不着,寝食不安,我们平常说的就是憋得慌、鼓得慌,这样产出来才是作品,这是我的个人看法,不足为凭。比如现在看什么值钱我做什么,领导喜欢什么我做什么。
记者:换一个角度考虑,像刘先生这种,我听您说的,我觉得在他您心目中是非常了不起的艺术家。
吴竞:是啊。
记者:像这种真正的艺术家,在现在这个环境里头,以什么样的渠道什么样的状态,才能让他被承认?
吴竞:现在好多了,咱们改革开放以来,什么政策也宽松了,有渠道了。比如说可以开个人展览会,尤其是北京,很多,我有几个学生都是,他们不是通过官方的如何如何,他们在一个很小的地方开一个展览会,突然被外国人发现了,买走了,或者在外国有评价了,咱们反过来也算出口,我们这儿还有这么一个人才,他有这个机会,但是这也要投入什么等等,而且伤脑筋,闲麻烦。这点我觉得好象这种艺术跟电影不太一样,电影讲回报的,因为我大量投进去了我不能赔啊,赔了以后下一部片子没法儿拍了,所以他爱揣测观众的热点是什么,他抓住那个东西,就像美国大片似的,美国大片我认为艺术性都很差,谈不到什么艺术性。
我们现在说,徐悲鸿先生录取学生很有意思,他不看你现有的成绩,他看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才能,刘士铭闹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笑话,可一专,那时候叫北平国立艺专,入学考试必须画一张素描像,画一个石膏像,那个时候还没有引进苏联用铅笔画,都是用木炭画,木炭画完了修改用什么呢,用馒头,在外国用面包,能把它擦得很干净,刘士铭在考北平国立艺专之前根本没接触过这些东西,就是凭爱好就来了,到进考场的时候,监考老师每人发了一小块馒头,小白馒头的二分之一那么大,他不知道干什么,他把它吃了,可见,但是就是这样,他根本没借助这种东西,这种要求素描的情况下,徐悲鸿在他的画里发现了他行,你说这个事有意思吧,可是同时考的,艺专很奇怪的,你比如说我入学时候我十六岁,当时我们班就有三十多岁的。
他那个班也一样,肯定有的人都画了十几年画了,甚至于都有创作了,成小画家了,就考不上,所以这很有意思,徐悲鸿就是这么看,可是过去几十年回来看,他选的学生成才率就是高,这没有确切的统计数,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,还有一个就是他回来以后,你想这样一个人,住在那么一个破房子里,两间南屋,没有阳光,骑一个三轮车,每天早上从北京西南角骑到王府井,车上放一个拐,准备下车用的,慢慢走,走到一个书摊那儿停一停,看看有没有他要买的书,后来那卖书的人也跟他熟了,也知道他要买的书,就告诉他今天有你要买的书,就是这么一个人。
刮风下雨什么都赶上了,到晚上下班了,骑着车慢慢回去。当然现在也拍不成这种影子了,这个影像很有意思的,极其普通的那么一个老头,真是搁在老头里,都把他化在里头了,可是他是一个不平凡的艺术家,这也许就是北京人的特点,北京人从来不张扬,他的传统,东西在肚子里。把馒头吃了这个挺可笑的,当时就受到了徐悲鸿的赏识。
记者:刘老师以前做那些,有时代烙印,但是非常好的创作。创作有的时候会遭遇一些无奈。
吴竞:我不知道你多大年纪,你肯定没赶上那时候。
记者:65年我是没赶上,你有没有这种印象,刘老师当时有没有跟你说过这方面的事,当时在做那些作品的时候,有没有无奈的感觉。
吴竞:那不可能有,那个时代那个潮流啊都卷进去,这个不可能有,这个没法儿在这上头发挥。你比如说他做《丈量土地》,这是被外国博物馆买去了,开头说过,那是解放后第一个被外国收藏的,现在还存在捷克还是哪国的博物馆里啊,那个我认为不是任务性的是内心的,土改这个事情在世界各国,美国没有,在德国法国是一件好事啊,那是从封建社会往资本主义社会过渡一个很重要的标志,那是顺历史潮流的,做那个东西更不会有无奈的情绪了。
记者:刘老师在社会大背景当中,当时差不多都这样。
吴竞:《劈山引水》大概就是说的这种,但是据我知道,在文化大革命这种背景中,他还真有定力,他没有参加这个组织那个组织去闹,这跟他的生理条件有关系,不可能去跳去蹦,可是他确实有定力,他没有卷到这里面去,但是你说这一派让他去干这个,那一派让他去干那个,那没有办法的事,他主动去如何如何还真没有,这个很不容易啊,经过那一段,都在那儿折腾啊,能沉住气不容易。
袁运生很晚,袁运生入学的时候刘士铭已经快走了,袁运生不是到美国去了几年嘛,开了眼界,知道刘士铭这种东西也是艺术,所以他带那个班,就请过刘老师给他们讲课,大概他的了解恐怕就是这样的。一直在国内受那种严格苏式的训练,确实排斥这些东西,直到现在我们还有一种说法,什么农民化,这叫什么话呀,有工人化吗,有知识分子化吗,有干部化吗,干嘛非要说农民化,民间艺术,什么叫民间艺术啊,所有的艺术都是民间艺术,军博那个画家说得好,不是民间就是皇宫的,宫廷的,这俩是对着说的。
记者:他到历史博物馆以后回到美院做这些东西,他也听到过一些对他的不重视,他应该能感受到。
吴竞:当然能感受到,系主任公开说这是民间艺术,在美院吐出来说民间艺术不是褒义词,带有照顾带有什么,跟陕北老太太剪纸那个档次了。
记者:他也知道?
吴竞:但是他不在乎。这个没法儿说,为什么呢,他实际表现就是不管你怎么说我还这么做。
记者:刘老师知道他做这个东西的价值,他不管别人怎么看。
吴竞:这两是一样的,肯定他知道他的价值,要不然他干嘛要做呢,是不是,别人我不管,不随波逐流,我就在这儿,我就这样,过去有一个词叫我行我素,坚持这个东西,都认为他做不了现在所谓苏派的雕塑,不对的,他也是科班出身啊,也做人体做了四五年,他会做这一套,搞像天安门纪念塔那套东西,谁不会啊,美院毕业的谁不会啊。现在搞这种写实的人很少了,都不搞了,包括学会写实的人也不搞了,都搞那些抽象的东西。抽象的东西也不是不好,我没有那种偏见,但是你得是真艺术,现在都是模仿,外国人怎么画我们怎么画,外国人为什么这么画不知道,我不是说我们院住了二十多位画家吗,大部分属于这种类型的,而且这种东西已经浸到学院里去了。